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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读宫体

1999-06-30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袁济喜 我有话说

寒假闲来无事,将梁代中后期的“宫体诗”读了一遍,又有了一些新的感想。所谓“宫体诗”是南朝梁后期至陈代流行的一种诗歌流派,主要作家有萧梁皇族及其文学侍从,多写女性与咏物,形式工巧,声律严整,是梁陈时期诗歌的一道奇特风景线。

首先感到一个问题,宫体诗顾名思义是出自宫廷的诗,宫廷文艺一般指雅正之音,但“宫体诗”则大多来源于“民间”的南朝乐府,所谓“吐言止于轻薄,赋咏不出《桑中》”。然则萧梁皇族缘何对民间文艺感兴趣呢?原来南朝开国君臣大多是以军功起家的将领,文化不高,品味庸俗,时世的动荡与身份的大起大落,使得他们对人生无常的感受甚于常人,因而及时行乐的想法异常强烈,对奢靡与女色的贪求往往以直接的形式表现出来。宫体诗的产生,又与南朝民间文化相关。南朝商业至齐梁时十分繁盛,都市里大量出现的秦楼楚馆和商贩娼妓,构成了南朝文化特有的商业气氛。本来就素质不高的齐梁统治集团,对此一拍即合。在中国文学史上,民间文艺一直受到统治者的重视,并非像现在有些人想当然地认为统治者一贯轻视民间文艺。从西周开始的采诗制度到两汉设立的乐府机构,统治者将收集民间文艺作为“观风俗,知厚薄”的重要渠道。同时,文人拟作乐府诗也是古老的传统。汉魏以来,这种传统进一步发扬光大。曹氏父子和建安文人就大量用乐府旧题来感叹时事,抒发情怀。齐梁君臣也对《吴歌》、《西曲》这一类来自市井的民歌,依据自己的口味作了改造,可惜是略其精华,取其糟粕。曹道衡、沈玉成先生在《南北朝文学史》中指出:“宫体诗的作者对民歌的形式以及内容中不健康的成分追新猎异,而对真正的营养却吸收得比较少,颇类似于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所写的买椟还珠。”它启示我们,所谓“民间”的东西固然有反抗正统的一面,但也可以与上层同流合污、沆瀣一气,观宫体诗的形成可见一斑;它也提醒今天的文人,不要认为“民间”的东西就是都好的。

感想之二,便是对宫体诗中的两性观念的重新思考。过去对宫体诗一笔抹杀,现在又有些论者认为宫体诗虽涉艳情,但在两性观念上则大大进了一步。其实从深层来看未必。宫体诗的两大主题:女人与咏物,其实都是也是以文人特有的“意淫”心态去写女人的。越是文学修养高的文人,在写女性时就越是精雕细刻,宫体诗人写女人的形态、卧具、内衣、体液、味道,特别是写女人对被男人占有的渴望。如著名的刘缓敬《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》中有:“不信巫山女,不信洛川神。何关别有物,还是倾城人。经共陈王戏,曾与宋家邻。未嫁先名玉,来时本姓秦。粉光犹似面,朱色不胜唇。遥见疑花发,闻香知异春。钗长逐鬓发,袜小称腰身。夜夜言娇尽,日日态还新:工倾荀奉倩,能迷石季伦。上客徒留目,不见正横陈。”尽管这类诗语言工巧,声律和谐,绘声绘色,但内中的淫邪味道还是灼灼可见,其特征是将女性拟娼化,以色眯眯的神态窥视女性。这也毫不奇怪,在意义消失,肉感泛滥的世俗中,男女两性的关系成了交换关系,接近动物关系。先秦两汉以来描写男女两性的文学中,一种是将女性作为爱恋与同情的对象,《诗经》中的《关雎》、《氓》等篇章就是;一种是将女性作为美好理想的象征,如《离骚》中的香草美人、魏时曹植的《洛神赋》等;至于汉魏古诗与乐府民歌中的男女之情,大都是突出其中的思念之情与知音可贵,还有不少赞美女性的独立人格与反抗世俗,如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上邪》、《有所思》等。而宫体诗看似来自于民间,冲破礼教,但实际上却将女性作为男性的玩物,是一种“欲擒故纵”的描写手法。马克思在《1844年经济学—哲学手稿》中指出:“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、自然的、必然的关系。……根据这种关系,就可以判断出人的整个文明程度。”据此,我们可以判定,宫体诗的作者在看待男女两性关系上,其文明程度远不如两汉乐府与《古诗十九首》等作品,是当时整个世风颓靡下男女关系的退化。它也启迪我们,男女两性的文明程度与性的开放并不是呈正比关系的,宫体诗在破坏礼教的同时,也使男女两性关系变成了肉欲与占有关系。由此笔者想到今日的许多写男女之事的文字,貌似放开,其实并不是文明的表现,而是在华丽花俏文笔下的互卖——男人的窥淫欲与女人的卖春欲。闻一多先生早年写过《宫体的自赎》一文,然而今日文学中宫体现象的肆虐,说明这种文体还远远没有退出历史舞台、正方兴未艾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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